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读书笔记 | 缪钺《论李义山诗》

网站:文库114 | 时间:2019-07-15 18:32:54 | 移动端:读书笔记 | 缪钺《论李义山诗》

读书笔记 | 缪钺《论李义山诗》

  此为缪钺先生《诗词散论》中所收论文,原载《思想与时代》第25期,1943年8月。文中阐论义山在中国文学中之地位,一则义山有一往之深情,善感之灵心,对外物观察细微,对人生体验深刻,故终不失为一流之诗人;再则义山移李贺古诗中象征之法作律诗,变奇诡为凄美,为律诗开一新境界,树一新风格,乃其创造与成就,亦其在诗史上之贡献。最后又附论义山之诗与词体有义脉相通之处。

  文章开篇,缪先生缪先生先言李义山诗具有特美,为世人所爱诵,然其义旨渊微,不易索解。治义山诗者,大抵以论世为逆志之具,进而探求其托意所在。就中以冯浩《玉谿生诗集笺注》及张孟劬先生《玉谿生年谱会笺》两书成绩最佳,而张书尤后来居上,于义山诗中微辞深旨,十得七八。今日读义山诗,关于知人论世方面,多可凭借成书,至于义山在中国文学史上之地位如何,则尚可阐论。

  欲论义山之诗,须先明义山之为人。缪先生认为李商隐灵心善感,一往情深,而不能自遣。方诸囊哲,极似屈原。缪先生引前人观点言“昔之论诗者,论我国古代诗人,或出于《骚》或出于《庄》,出于《骚》者为正,出于《庄》者为变。”(按:不知此种观点出自何处)又申言之曰:“盖诗以情为主,故诗人皆深于哀乐,然同为深于哀乐,而又有两种特异之方式,一为入而能出,一为往而不返。入而能出者超旷,往而不返者缠绵,庄子与屈原恰好为此两种诗人之代表。”缪先生又对庄子和屈原略做分析,言庄子持论虽忘物我,齐是非,然其心并非槁木死灰。惟其虽深于哀乐,而不滞于哀乐,虽善感而又能自遣。屈原则用情专一,缠绵深曲,生平忠君爱国,当遭谗被放之后,犹悱恻思君,忧伤痛悼,不能自已。盖庄子用情,如蜻蜓点水,旋点旋飞;屈原用情,则如春蚕作茧,愈缚愈紧。自汉魏以降之诗人,率不出此两种典型,或偏近于庄,或偏近于屈,或兼具庄、屈两种成分,而其分配比例又因人而异,遂有种种不同之方式,而以近于屈者为多,故论者以为吾国诗出于《骚》者为正。缪先生以为义山之心情,极似屈原,“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”为义山自道之词,亦屈原之心理状态,就此点而论,李义山固为中国文学史上正宗之诗人。

  按:缪先生《灵谿词说》中有《论苏、辛词与〈庄〉〈骚〉》一文,言根据本文中上述的论点,则就大体倾向来看,苏东坡词出于《庄》而辛弃疾词出于《骚》,文中举东坡《水调歌头·明月几时有》与稼轩《摸鱼儿·更能消几番风雨》以说明之。又文中有论词绝句一首,“超旷豪雄各不同,苏辛词境树新风。黄河九曲寻源去,都在《庄》《骚》孕育中。”此种观点,确有其道理。陈廷焯言“稼轩郁勃,故情深”,有相通处。

  缪先生又略述其与令狐绹之关系,谓义山集中佳诗,多为此而发。义山少年受知于令狐绹之父令狐楚,其后登进士第又赖令狐绹推荐之力,受恩两世,渊源深厚,但其登第后,娶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之女,此事本无足异。但当时牛李党争激烈,令狐父子党于牛僧孺,王茂元乃李德裕所厚,义山以孤寒书生,与牛李二人均无关涉,其娶王茂元之女,亦未思及门户之事,然因此为令狐绹所怨。谓义山背恩,情好渐乖,其后义山又应桂管观察使正亚之辟,为使府掌书记,郑亚亦李德裕之党,令令狐绹不悦。宣宗时,令狐绹为相十年,义山本当受其沾溉,乃因王茂元及郑亚故,为绹所怨,绝不汲引,义山遂蹭蹬终身。在义山之义,以为娶王茂元之女本新进士连姻显贵之常事,而依郑亚幕,亦因贫所迫,皆非有意背恩,故屡次陈情,望能为绹所谅,令狐绹以旧谊之故,仍与义山往还,行迹亦颇亲密,而心中则深怨义山负恩事雠,放利偷合,不肯再援于仕途。此种不即不离,复杂难明之隐情,使义山深感痛苦。缪先生引义山诗句如怨令狐绹之冷淡者“欲就麻姑买沧海,一杯春露冷如冰”、欲令狐绹之汲引者“闻到神仙有才子,赤箫吹罢好相携”等说明其对令狐绹之复杂情绪,以为义山之于令狐绹与屈原之于楚王,情事虽殊,所感相似,故义山诗之缠绵往复,幽忆怨断,极近《离骚》。缪先生又论及义山除心情与屈原相近外,作诗之方法亦多取自《离骚》。《离骚》借香草美人之辞,发抒忠爱,芳馨悱恻,义山集中艳诗中有一部分确实用男女之情以喻他事。

  缪先生又以为义山一往情深而灵心善感,对于人事、对于自然莫不如是,其与令狐氏恩怨发为篇章者,皆与自己有密切之关系,其感深而怨切,固无论矣。而与自己无关之事,义山亦极易枨触。其一生四十余年,历宪穆敬文武宣六宗之世,值晚唐多故之秋,阉寺擅权,藩镇跋扈,牛李两党,倾轧甚烈,当时之事多可悲慨。缪先生例举影射政事的相关诗句,如“莫恃金汤忽太平,草间霜露古今情”等言其诸作均感怆深至,而其事有未明言者,则借古事以映衬之,托意婉曲,而韵味渊厚,固其所长。又言其对自然亦观察精细,感觉敏锐,如《咏蝉》“五更疏欲断,一树碧无情”等,体验入微,照物如镜,遗其行迹,得其神理,且联想丰富,能于写物写景之中,融入人生之意味。

  缪先生以为义山由于所遇,对人生为悲观,作品中也充满哀音,例证多不胜举,其虽受杜甫影响,却无杜诗诙谐之趣,此则禀性不同一。缪先生又引其“永忆江湖归白发,欲回天地入扁舟”等,言其政治上之抱负自不如屈原伟大,然其有一往之深情,善感之灵心,对外物观察细微,对人生体验深刻,故终不失为第一流之诗人。

  接下来,缪先生又进而研寻义山诗之渊源,并论其特殊贡献。缪先生先言前人论义山诗者,率谓其善于学杜,是固然也,但又非如此简单。缪先生言唐诗自杜甫出,开一新局面,中倘诗人多受其影响,而发展途径又不一样。白居易欣赏杜甫新乐府诗,承其风而发扬光大,补察时政、泻导人情,风格贵平易,元稹、李绅、张籍等辅之。韩愈则继承杜甫“与不惊人死不休”之作风,以文为诗,硬语盘空,风格奇闲。当时如孟郊之瘦劲、卢仝之险怪、李贺之瑰丽、贾岛之僻涩皆与韩愈应和者。元和长庆间,元白诗风行一时,因此渐生流弊,故晚唐诗皆反元白。义山诗曾学韩愈,如《韩碑》之作,但此体非义山所长。义山得力之处乃在李贺。李贺诗出于楚《骚》,想象丰富,喜用象征,造境瑰奇,摛彩艳发。义山才情改与其相近,故极慕其为人,曾为李贺作小传,集中又颇多效仿李贺体之作,除《长长汉殿眉》明题“效长吉体”者,《宫中曲》、《海上谣》等诸多作品皆是,可见其受影响之大。而诗贵自立,不贵依傍,义山诗之成就,在于其不在其能学李贺,而在其能取李贺作古诗之法,移于作律诗,且变奇瑰为凄美,又参以杜甫之沉郁,诗境遂超李贺之上。

  缪先生又略论唐代律诗之发展,从历史的角度说明李贺诗的地位。缪先生言律诗为唐初新体诗,齐梁间人作诗,尚音律,重对偶,逐渐演变,至初唐上官仪、沈佺期、宋之问诸人出,“回忌声病,约句准篇”,律诗体遂成立。此新体虽稍有规律之束缚,然亦自有其技术上之价值,不幸初唐人作律诗,者多用于应制应试,浅薄卑靡,不为识者所重,当时反齐梁、主复古之诗人,皆轻视律诗,或偶一为之,虽提高其意境,而往往不屑于谨守规律,长此以往,则严守律诗之矩镬者,仅能作应制之诗,而能加以深厚之情思,提高其意境者,又破坏律诗之格律,此新体诗之功能则无从发挥。及杜甫出,因其论诗,不鄙薄齐梁,故承认律体之价值,而精心结撰,多方尝试,其高才健笔,深情博学,皆纳于此薄物小篇之中,严守格律,复能变化,至此,律诗之价值始高,标准始定。中唐之诗人,又多轻视律诗,白居易所谓律诗“非平生所尚”,元稹谓“律诗卑庳,格力不扬”,韩愈驰骋笔力,多在古体,律诗亦非其所经意。李义山出,复专力作律诗,用李贺象征手法于律诗中,于杜甫之外,开辟一新境。

  翟按:于历史有特殊贡献者,不明历史,则难明其价值。如延巳词“堂庑特大”,李后主变“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”、苏轼词“一新天下耳目”,若不明词史之演进,其可解乎?曩昔读人间词话,于字句表面之意虽通,但由于对词体之历史演进及晚清词派之发展不明,则始终有隔雾看花之感。某近日读《灵谿词说》、《诗词散论》、《迦陵论词丛稿》诸书后,再读《人间词话》,多温故知新之感,特记于此。又观念之高下,常常决定艺术成就之大小。杜甫对于诗之贡献、苏轼对于词之贡献,除其艺术上之才华外,其观念的认识也起到决定性的作用。陆游诗八千余首,而词仅一百三十多阕,其对词体之轻视可见一斑。此其宜为叶嘉莹教授“菱歌渔唱何须止,绮语花间讵可轻。怪底未能臻极致,缘君着眼欠分明”之语所讥也。

  缪先生又言,象征之法,本诗中所常用,惟全集之中十之七八皆用象征,则在李贺之前尚不多见,李贺诗造境虽新,而过于诡异,能悦好奇者之心,而不能魇常人之望,义山则去其奇诡而变为凄美芳悱。如“一春梦雨常飘瓦,尽日灵旗不展风”、“沧海月明珠有泪,蓝天日暖玉生烟”与李贺“女娲炼石补天处,石破天惊逗秋雨”,“画栏桂树悬秋香,三十六宫土花碧”,意境韵味,迥乎不同。缪先生指出,李义山摹李贺体作五七言古诗,乃是一种尝试和训练,其移用李贺古诗中象征手法作律诗,变奇诡为凄美,为律诗开辟一新境界,树立一新风格,乃是自己的创造和成就。故论唐律者,于杜甫之后,以义山为大宗,此其在诗歌史上之贡献。

  最后,缪先生又指出义山诗与词体之关系,又可附论者。缪先生以为义山虽未尝作词,但其诗与词有义脉相通之处,应为研治中国文学史者注意。缪先生言词之所以异于诗者,非仅表面体裁之不同,而尤在其内质与作法之不同。词之特质,在乎取精美之事物,而造成要眇之意境。义山之诗,已有极近于词者。缪先生以李商隐《灯》为例,言其以“灯”为题,取资微物,诗中所用意象词采,皆极细美,篇末尤为婉约、幽怨。此作虽为诗体,而论其意境记作法,则极近于词。义山集中此类作品颇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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