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站在窗外面
嵇绍波
从田地回来，我捋了捋头上的菜籽，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，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喘气。疼痛像小虫一样在我的身体内外到处乱爬，啃噬着我的每一块骨头、每一寸肌肤。高考预选已经结束七天，我每天眼一睁就去下地劳动。
父亲躺在病床上，低声喘息说：“饭锅里还有饭，吃完快点儿去上学吧！”我喝着中午吃剩下的茶汤，随意扒拉几口饭，然后放下碗跟父亲道别，骑上自行车匆匆赶往三十里外的学校，去面对自己的命运。
赶到学校时，晚霞已将西天染成血红色，仿佛刚刚结束一场兵戎相见的鏖战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。学校的宣传墙上贴着一张红红的光荣榜，上面写着这次通过高考预选的幸运儿。光荣榜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学生和家长，他们大多和我一样，怀着一颗忐忑的心。光荣榜上有名字的学生头一低，迅速钻出人群，雀跃地与家长击掌、欢呼；没有的则黑着脸，一声不吭地站着，直到被汹涌的人流挤到一旁，蹲在地上号啕大哭或掩面抽泣，让泪水洗刷一千多个日夜的付出，最后悲伤地卷铺盖回家，连高考卷都没机会摸——那时，高考就是这么残酷，通过预选才能拿到高考入场券。
我从上往下仔细寻找，终于在最后几排看到了我的名字，它就像我的成绩一样，一点儿也不会引人注意。我喘了口气，默默走到校园里的荷花池边坐下，抬头仰望渐渐褪去残红的西天。我想，我是幸运的，因为全班65名同学中只有26名通过了预选。仅仅激动了几秒钟后，我又陷入无望的深渊——在我所就读的学校，以往一个班一年只能考上十人左右，我这次排名靠后，升学的可能性很小。其实，通过预选对于高三这年常呆在家里的我来说已算是奇迹。
我对大学一点儿念想都没有，别人考不上可以选择复读，而我只能回家——我要回家挣钱给父亲治病，日益恶化的病情让父亲时日无多了。这次我是奉父命参加高考，日后没考上便说没发挥好，让父亲面对乡亲们的追问时有个体面的解释。当年，大哥参加高考预选，几次都没通过，让父亲遭受了太多挖苦。
教室里，我是一粒被遗忘在角落的种子，老师不会注意我，我只是陪优生读书，肯定考不上；同学们不会注意我，他们的眼睛已经被数不清的试卷填满了；亲友更不会注意我，他们早被父亲的病弄得焦头烂额……看到其他同学总有人隔三岔五地前来探望，我只能一个人偷偷地流泪，祈祷上苍垂怜，让父亲不再发病。
那天，我像往日一样，两眼无神地看着黑板。黑板上的字我一个也看不清楚——红眼病无情地夺走了我的好视力，而我连买眼药水的钱都没有，更别谈买眼镜了。在这读书的好时光里，我竟盼着高考这一天快点儿到来，早早结束这一切。终于，放学铃声响起，我不禁轻叹一口气，我这日子都过得有些麻木了。
“二墩子——”我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小名，眯起眼睛一看——啊！那人竟是父亲，是父亲把脸紧贴在窗格子上叫我。当父亲走进教室，站到我面前时，我仍觉得不真实，仿佛在梦中一般。
教室外面的阳光很刺眼，父亲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，说： “我在窗外等了半天，才等到你。”听父亲这样说，我想起上课时窗外一直有个身影在徘徊，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是父亲。
父亲递给我一本语文书： “你妈的风湿性关节炎又犯了，不能走路。她怕你找不到书着急，只好差我送来了。”记忆里，自我读书以来，父亲就从没来过学校，也从没问过我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。这回，父亲竟在身患重病的情况下到学校来，仅仅为给我送一本被我随意丢弃的语文书。看着父亲如释重负的样子，我惊觉，父亲其实非常渴望我考上大学，他将这个愿望深藏在心，没有表露出来。接着，我想起平日里许许多多被我忽略的细节，我渐渐读懂了父亲。
在往后的日子里，我重新振作起来。每天早上，我的课桌肚里都会多一碗粥，那是早晨食堂粥桶里剩下的粥，课间肚子饿时，我就着小咸菜“咕噜咕噜”喝下去，补充体力。课堂上，又多了一个认真听课的学生，那就是我——眼睛虽看不清，但我努力用耳朵听。我必须放手一搏，不能放弃，不能辜负曾站着窗外默默关注我的父亲。
那一年夏天，学校的升学率比往年高了许多，光我们班就有11人考上。我是其中最幸运的一个，正好跨入投档线。随后不久，我收到了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。虽然我没考上名牌大学，但父亲很满足，他黑瘦的脸笑成了一朵怒放的墨菊。从他眼中，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天他站在窗外的样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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